不一日,海船到達秦皇島,棄船登岸,到了北京。
韋小寶道:「我要想法子混進皇宮去,可不知哪一天方能得手,大伙兒須得找個安身之所。」當下陸高軒去租了一所住宅,是在宣武門頭髮衚衕,甚是清靜,一行人搬了進去。
安頓已畢,韋小寶獨自出來,到甜水井衚衕天地會的落腳處去一看,見住客已換了個茶葉商,打著會中切口問了幾句,那人瞠目不知,顯是會中已搬了地址。再踱去天橋,心想八臂猿猴徐天川就算也給逼著入了神龍教,不在天橋,會中其餘兄弟高彥超、樊老本等或許可以撞上。哪知在天橋來回踱了幾轉,竟見不到一個。
當下來到西直門上次來京住過的客店,取出三兩銀子,拋在柜上,說要一間上房。掌柜見他出手闊綽,招呼得十分恭敬。韋小寶又取出五錢銀子,塞進店小二手裡,仍要上次住的那間天字第三號上房,碰巧這房並無住客,店小二算是白賺了五錢銀子。韋小寶喝了杯茶,躺在炕上閉目關頭養神,聽得四下無聲,拔出匕首,撬開牆洞,順治皇帝交給他的那部經書好端端的便在洞里。他打開油布,檢視無誤,將磚塊塞回牆洞。胖頭陀已成自己下屬,不必再叫待衛來護送經書,於是把經書揣入懷中,徑向紫禁城走去。
走到宮外,守門侍衛見一個少年穿著平民服色,直向宮門走來,喝道:「小傢伙,幹什麼的?」韋小寶笑道:「你不認識我么?我是宮裡桂公公。」那侍衛向他仔細一看,認了出來,果真是皇上身邊的大紅人桂公公,忙滿臉堆笑,說道:「桂公公,你穿了這身衣服,嘻嘻。」韋小寶笑道:「皇上差我去辦一件緊事,趕著回話,來不及換衣服了。」那侍衛道:「是,是。桂公公紅光滿面,這趟差事定然順手得很,皇上定有大大賞賜。」
韋小寶回到自己住處,換了太監服色,將經書用塊舊布包了,徑到上書房來見皇帝。
康熙聽得小桂子求見,喜道:「快進來,快進來。」韋小寶快步走進,只見康熙站在內書房門口,喜孜孜的道:「他媽的,小桂子,快給我滾進來,怎麼去了這麼久?」這「他媽的」三字,他只在韋小寶面前才說,已憋得甚久。
韋小寶跪下磕頭,說道:「恭喜皇上,天大之喜!」
康熙一聽,便知父王果然尚在人間,心頭一陣激蕩,身子晃幾下,伸手扶住門框,說道:「進來慢慢的說。」胸口一酸,險此掉下淚來。
韋小寶走進內書房,回身將房門關上,上了門閂,在四周書架後巡視了一趟,不見另有侍候皇帝的太監,才低聲說道:「皇上,我在五台山上見到了老皇爺。」
康熙緊緊抓住他手,顫聲道:「父皇……果然在五台山出了家?他……他說什麼?」
韋小寶於是將在清涼寺中如何會見老皇爺,如何西藏的喇嘛意圖加害,自己如何奮勇救護,拚命保駕,如何幸得少林十八羅漢援手等情一一說了。這件事本已十分驚險,在他口中說來,另行加多了三分,自己的忠心英勇,那更是足尺加五。只聽得康熙手中捏了捏汗,連說:「好險,好險!」又道:「咱們即刻派一千名護衛上山,加意衛護。」
韋小寶搖頭道:「老皇爺多半不願意。」於是又將順治的言語一一轉述。
康熙聽父親叫自己不用去五台山相會,又贊自己:「他是好皇帝,先想到朝廷大事,可不像我……」這幾句話,忍不住放聲哭了出來,說道:「我一定要去,我一定要去!」
韋小寶待他哭了一會,取出經書,雙手呈上,說道:「老皇爺要我對你說:『天下事須當順其自然,不可強求,能給中原百姓造福,那是取好。倘若天下百姓都要咱們走,那麼咱們從哪裡來,就回哪裡去。』老皇爺又要我對你說:『要天下太平,《永不加賦》四字,務須牢牢緊記。他能做到這四字,便是對我好,我便心中歡喜。」
康熙怔怔聽著,眼淚撲簌簌的流在包袱之上,雙手發抖,接了過去,打開所袱,見是一部《四十二章經》,翻了開來,第一頁寫著「永不加賦」四個大字,筆致圓柔,果是父親的手筆,嗚咽道:「父皇訓示,孩兒決不敢忘。」
他定了定神,細細詢問順治身子是否安康,現下相貌如何,在清涼寺中是否清苦之極。韋小寶一一據實稟告。康熙一陣傷心,又大哭起來。
韋小寶靈機一動:「他媽的,我也陪他大哭一場,他給我的賞賜一定又多了許多,反正眼淚又不用錢買。」說哭便哭,抽噎了幾下,眼淚長流,嗚嗚咽咽的哭得凄慘之極。康熙雖然難忍,哭泣出聲,但自念不可太失身份,因此不住強自抑。韋小寶卻有意做作,竟然號啕大哭。這件本事,他當年在揚州之時,便已十分拿手,母親的毛竹板尚未打上屁股,他已哭的驚天動地,而且並非乾號,而是貨真價實的淚水滾滾而下,旁人決計難辨偽。
康熙哭了一會,收淚問道:「我想念父皇,而哭泣,你卻比我哭得還傷心,那為什麼?」韋小寶道:「我見你哭得傷心,又想起老皇爺的溫和和慈愛,對我連聲稱讚,說我不顧性命的保駕,很喜歡我,心中更加難過了。」一面說,一面嗚咽不止,又道:「若不是我知道你挂念,趕著回來向你稟報,真想留在五台山上服侍老皇爺,也免得擔心他給壞人欺侮。」
康熙道:「小桂子,你很好,我一定重重賞你。」
韋小寶眼淚還是不斷流下,抽抽噎噎的道:「皇上待我已經好得很,我也不要什麼賞賜了,只盼老皇爺平安,我們做奴才的就快活得很了。」他在神龍教走了這一遭,耳聽得人高呼「教主永享仙福,壽與天齊」,絲毫不以為恥,不免臉皮練得更厚,拍馬屁的功夫大有長進,但教討人歡喜,言語更誇張。
康熙信以為真,說道:「我也真擔心父皇沒人服待。你說那個行顛行尚莽莽撞撞,甚是粗笨,父皇身邊沒個得力的人,好教人放心不下。小桂子,難得父皇這樣喜歡你……」韋小寶聽到這裡,張大了口,合不攏來,心裡暗暗叫苦:「啊喲,啊喲!這次老子要倒大霉,老子吹牛吹得過了份。」只聽康熙續道:「……本來嘛,我身邊也少不了你。不過做兒子的孝順父親,手邊有什麼東西,總是挑最好的孝敬爹爹。你是我最得力的手下,年紀雖小,卻十分能幹,對我父子忠盡耿耿……」韋小寶心中大叫:「乖乖龍的東,我的媽呀!你派老子去五台山陪老和尚,寧可叫我坐牢。」
果然聽得康熙說道:「這樣罷,你上五台山去,出家做了和尚,就在清涼寺中服侍我父皇……」韋小寶聽得局勢緊急,不但要陪老和尚,自己還得做小和尚,大事之不妙,無以復加,不等他說完,忙道:「服侍老皇爺是好得很,要我做和尚,這個……我可不幹!」
康熙微微一笑,說道:「也不是要你永遠做和尚。只不過父皇既一心清修,你也做了和尚,服侍起來方便些。將來……將來……你要還俗,自也由得你。」言下之意,是說日後順治老,圓寂歸西,你不做和尚,誰也不會加以阻攔。
饒是韋小寶機變百出,這時卻也束手無策,他雖知小皇帝待自己甚好,但既出口差遣,倘若堅決不允,不但前功盡棄,說不定皇帝一翻臉,立即砍了自己腦袋,可不是好玩的,哭喪著臉,道:「我……我可又捨不得你……」哇的一聲,哭了出來,這一次卻是半點不假,千真萬確,只不過並非為了忠君愛主之心,實在是不願去當小和尚。
康熙大為感動,輕拍他的肩頭,溫言道:「這樣罷,你去做幾年和尚,服侍我父皇,然後我另行派人來,接替你回到我身邊,豈不是好?父皇不許我朝見,我卻是非出不可的。那時候你又可見到我了,也不用隔多久。小桂子,你乖乖的,聽我吩咐,將來我給你一個好官做。」眼見韋小寶哭個不住,安慰道:「你在廟裡有空,說讀書識字,以便日後做官,做個大官。」
韋小寶心想:「將來做不做大官,管他媽的,眼前這個小和尚怕是做定了。」轉念一想:「我到得五台山上,胡說八道一番,哄得老皇你放我轉來,也非難事。只說小皇帝沒我服侍,吃不下飯,這次離開他一兩個月,便瘦了好幾斤,老皇爺愛惜兒子,定然命我回宮。」此計一生,便即慢慢收了哭聲,說道:「你差我去辦什麼事,原是赴湯蹈火,在所不辭,別說去做和尚,就是烏龜王八蛋,那也做了。皇上放心,我一定盡心竭力,服侍老皇爺,讓他老人家身子康強,長命百歲……還有……永享仙福,壽與天齊。」
康熙大喜,笑道:「你出京幾個月,居然學問也長進了,成語用得不錯。怎地在五台山上耽了這麼久?不容易見到老皇爺,是不是?」
韋小寶心想神龍島之事,還是不說為妙,答道:「是啊,清涼寺的住持方丈,還有那位玉林法師,說什麼也不肯認廟裡有老皇爺,我又不好點破,只得在山上一座座廟裡轉來轉去的做法事,今天到顯靈寺去醮,明天又到佛光寺放焰口。五台山幾千大和尚小和尚,我少說也識得了一千有零。若不是那些惡喇嘛羅皂老皇爺,只怕我今天還在布施僧衣齋飯呢。」康熙笑道:「你這下可破費不少哪!花了的銀子,都到內務府務領還罷。」他也不問數目,心想韋小寶立了大功,又肯去做小和尚,他愛開多少虛頭,盡可自便。
不料韋小寶道:「不瞞皇上說,上次你派我去抄鰲拜的家,奴才是很有點好處的。當時不好意思跟你稟報。這次去五台山,見到老皇爺,受了他老人家的教訓,明白對皇上什麼壞事都不可做,於是把先前得的銀子,都布施在廟裡了,也算是奴才幫皇上積些陰德,盼望菩薩保佑,老皇爺和皇上早日團圓。這筆錢本來是皇上的,不用再領了。」心想你父子早日團圓,我也可少做幾天小和尚;同時有了這番話,日後如果有人告發,說我抄鰲拜家時吞沒巨款,此刻也已有了伏筆:「我代你布施在五台山上啦,還追問什麼?」
康熙一聽,更是歡喜,連連點頭,問道:「五台山好不好玩?」
當下韋小寶說了些五台山上的風景。康熙聽得津津有味,說道:「小桂子,你先去,我不久就來。咱們總得想法子迎接父皇回宮,他老人家倘若一定不肯還俗複位,那麼在宮裡清修,也是一樣。」韋小寶搖頭道:「那恐怕難得緊……」
忽聽得書房門外靴聲橐橐,一個清脆的女子聲音叫道:「皇帝哥哥,你怎麼還不來跟我比武?」說著砰砰幾聲,用力推門。康熙臉露微笑,道:「開了門。」
韋小寶心想:「這是誰?難道是建寧公主?」走到門邊,拔下門閂,打開房門。一個身穿大紅錦衣的少女一陣風般衝進來,說道:「皇帝哥哥,我等了你這麼久,你老是不來,怕了我啦,是不是?」韋小寶見這少女十五六歲年紀,一張瓜子臉兒,薄薄的嘴唇,眉目靈動,頗有英氣。
康熙笑道:「誰怕你啦?我看你連我徒兒也打不過,怎配跟我動手。」那少女奇道:「你收了徒兒,那是誰?」康熙左眼向韋小寶一眨,說道:「這是我的徒兒小桂子,他的武功是我一手所傳,快來參見師姑建寧公主。」
韋小寶心想:「果然是建寧公主。」他知道老皇爺共生六女,五女夭殤,只有這位建寧公主長大,是皇太后親生。韋小寶極怕皇太后,平時極少行近慈寧宮,公主又不到皇帝的書房來,因此直至今日才得見到。他聽了康熙的話,知道是他兄弟鬧著玩,便即湊趣,笑嘻嘻的上前請安,說道:「師侄小桂子叩見師姑在人,師姑萬福金……」
建寧公主嘻嘻一笑,突然間飛起一腳,正中韋小寶下頦。這一腳踢來,事先竟沒半點徵兆,韋小寶又屈了一腿,躬身在她足邊,卻哪裡避得開?他一句話沒說完,下巴上突然給重重踢了一腳,下顎合上,登時咬住了舌頭,只痛得他「啊」的一聲,大叫來他,嘴巴開處,鮮血流了滿襟。
康熙驚道:「你……你……」建寧公主笑道:「皇帝哥哥,你的徒兒功夫膿包之極,我踢一腳試試他本事,他竟然避不開。我瞧你自己的武功,也不過如此了。」說著格格而笑。
韋小寶大怒,心中不知已罵了幾十句「臭小娘,爛小娘」,可是身在皇宮,公主究是主子,又怎敢罵出一個字來?
康熙慰問韋小寶:「怎麼?舌頭咬傷了?痛得厲害么?」
韋小寶苦笑道:「還好,還好!」舌頭咬傷,話也說不清楚了。
建寧公主學著他口音,道:「還好,還好,性命丟了大半條!」又笑了起來,拉住康熙的手:「來,咱們比武去。」
先前皇太后教康熙武功,建寧公主看得有趣,纏著母親也教,皇太后點拔了一些。她見母親敷衍了事,遠不及教哥哥那樣用心,要強好勝,便去請宮裡的侍衛教拳。東學幾招,西學幾式,練得兩三年下來,竟也小有成就。前幾日剛學了幾招擒拿手,和幾名侍衛試招,大家當然相讓,個個裝模作樣,給小公主摔得落花流水。她知眾侍衛哄她高興,反而不喜,便去約皇帝哥哥比武。康熙久不和韋小寶過招,手腳早已發癢,御妹有約,正好打上一架。
兩人在小殿中動起手來。康熙半真半假,半讓半不讓,五場比試中贏了四場。建寧公主氣不過,又去要母親教招。皇太后重傷初愈,精神未復,將她攆了出來。她只得再找侍衛,又學了幾招擒拿手,約好了康熙這天再打。
不料韋小寶回宮,長談之下,康熙早將這場比武之約忘了。他得到父皇的確訊,悲喜交集,心神恍惚,哪裡還有興緻和妹子鬧玩,說道:「此刻我有要緊事情,沒空跟你玩,你再去練練罷,過幾天再比。」
建寧公主一雙彎彎的眉毛蹙了起來,說道:「咱們江湖上英雄比武,死約會不見不散,你不來赴約,豈不讓天下好漢恥笑於你?你不來比武,那就是認栽了。」這些江湖口吻,都是侍衛們教的。
康熙道:「好,算我栽了。建寧公主武功天下第一,拳打南山猛虎,足踢北海蛟龍。」
建寧公主笑道:「足踢北海毛蟲!」飛起一腳,又向韋小寶踢來。
韋小寶側身閃避,她這一腳就踢了個空。她眼見皇帝今天是不肯跟自己比武了,侍衛們身材魁梧,倘若真打,自己定然打不過,這個小太監年紀高矮都和自己差不多,身手又甚靈活,正好拿來試試,說道:「好!你師父怕了我,不敢動手,你跟我來。」
康熙向來對這活潑伶俐的妹子很歡喜,不忍太掃她興,吩咐:「小桂子,你去陪公主玩玩,明日再來侍候。」
建寧公主突然叫道:「皇帝哥哥,看招!」握起兩個粉拳,「鐘鼓齊鳴」,向康熙雙太陽穴打去。康熙叫道:「來得好!」舉手一格,轉腕側身,變招「推窗望月」,在她背上輕輕一推。公主站立不定,向外跌了幾步。
韋小寶嗤的一聲笑。公主惱羞成怒,罵道:「死太監,笑什麼?」一伸手,抓住了他右耳,將他拖出書房。韋小寶若要抵擋閃避,公主原是抓他不住,但終究不敢無禮,只得任由她扭了出去。
建寧公主扭住他耳朵,直拉過一條長廊。書房外站著侍候的一大排侍衛,太監們見了,無不好笑,只是忌憚韋小寶的權勢,誰也不敢笑出聲來。
韋小寶道:「好啦,快放手,你要到哪裡,我跟著你去便是。」
公主道:「你這橫行不法的大盜頭子,今日給我拿住了,豈可輕易放手?我先行點了你的穴道再說。」伸出食指,在他胸口和小腹重重戳了幾下。她不會點穴,這幾下自然是亂戳一氣。韋小寶大叫:「點中穴道啦!」一交坐倒,目瞪口呆,就此不動。
公主又驚又喜,輕輕踢了他一腳,韋小寶絲毫不動。公主喝道:「起來!」韋小寶仍是不動。公主還道自己誤打誤中,當真點中了他穴道:「我來給你解穴!」提足在他後腰一踢。韋小寶心道:「這臭小娘見解不開我的穴道,還要再踢。」當下「啊」的一聲,跳了起來,說道:「公主,你的點穴本領當真高明,只怕連皇上也不會。」公主道:「你這小太監奸滑得很,我幾時會點穴了?」但見他善伺人意,也自喜歡,說道:「跟我來!」
韋小寶跟隨著她,來到他和康熙昔日比武的那間屋子。公主道:「閂上了門,別讓人來偷拳學師。」韋小寶一笑,心道:「憑你這點微末功夫,有誰來偷拳學師了!」當即依言關門。公主拿起門閂,似是要遞給他,突然之間,韋小寶耳邊嘭的一聲,頭頂一陣劇痛,就此人事不知了。
待得醒轉,睜眼只見公主笑吟吟的叉腰而立,說道:「窩囊廢的,學武之人,講究眼觀六路,耳聽八方。我打你這一下,你怎麼不防備?還學什麼武功?」韋小寶道:「我……我……」只覺頭痛欲裂,忽然左眼中濕膩膩的,睜不開來,鼻中聞到一股血腥味,才知適才已給這一門閂打得頭破血流。
公主一擺門閂,喝道:「有種的,快起身再打。」呼的一聲,又是一閂打在他肩頭。
韋小寶「啊」的一聲,跳起身來。公主揮門閂橫掃,掠他腳骨。韋小寶側身閃避,伸手去奪門閂。公主叫道:「來得好!」門閂挑起,猛戳他胸口。韋小寶向左避讓,不料那門閂翻了過來,砰的一聲,重重的打中了他右頰。
韋小寶眼前金星亂冒,踉蹌幾步。公主叫道:「你這綠林大盜,非得趕盡殺絕不可。」門閂橫掃,韋小寶撲地倒了。
公主大喜,舉門閂往他後腦猛擊而下。韋小寶只聽得腦後風聲勁急,大駭之下,身子急滾,砰的一聲,門閂打在地下。公主大叫:「啊喲!」這一下使力太重,震得虎口劇痛,大怒之下,在他腰間重重一腳。韋小寶叫道:「投降,投降!不打了!」公主舉門閂擊落,這一下打在他小腹,拍的一聲,幸好打在他懷中所藏的五龍令上,韋小寶剛躍起,又摔了下來。公主一閂又是一閂,怒罵:「你這死太監,我要打你,你敢閃開?」
公主力氣雖不大,但出手毫不容情,竟似要把他當場打死。韋小寶驚怒交集,奮力轉身躍起。公主舉閂迎面打來,韋小寶左手擋路,喀喇一響,臂骨險斷。他心念急轉:「公主明明不是跟我鬧著玩,幹麼要打死我?啊,是了,她受了皇太后囑咐,要取我性命!」
一想到此節,決不能再任由她毆打,右手食中兩根手指「雙龍搶珠」,疾往公主眼中戳去。公主「啊喲」一聲,退了一步。韋小寶左足橫掃,公主撲地倒,大叫:「死太監,你真打么?」韋小寶夾手奪過門閂,便要往她頭頂擊落,只見她眼中露出又是恐懼,又是惱怒的神色,心中一驚:「這是皇宮內院,我這一門閂打下去,那是大逆不道之事,除非她殺了,用化屍粉化去,否則後患無窮。」這麼一遲疑,手中高舉的門閂便打不下去。
公主罵道:「死太監,拉我起來。」韋小寶心想:「她真要殺我,可也不容易。」當即伸左手拉她起來。公主道:「你武功不及我,只不過我不小心絆了一交而已。剛才你已叫過投降,怎地又打?男子漢大丈夫,怎麼不守武林中的規矩?」
韋小寶額頭鮮血淋漓,迷住了眼睛,伸袖子去擦。公主笑道:「你打輸了,沒用東西。來,我給你擦擦血。」從懷中取出一塊雪白和帕,走近幾步。韋小寶退了一步,道:「奴才可不敢當。」公主道:「咱們江湖上的英雄好漢,須當有福同享,有難同當。」便用手帕去抹他臉上的血漬。韋小寶聞到她身上一陣幽香,心中微微一盪,此時兩人相距甚近,見到她一張秀麗的面龐,皮色白膩,心想:「這小公主生得好俊!」
公主道:「轉過身來,我瞧瞧你後腦的傷怎樣。」韋小寶依言轉身,心想:「先前我可晚飯疑了,原來小公主真是鬧著玩的,只不過她好勝心強,出手不知輕重。」公主伸手輕輕撫摸他後腦的傷處,笑問:「痛得厲害么?」韋小寶道:「還好……」
突然之間,韋小寶背心一陣劇痛,腳下被她一勾,俯跌在地。原來公主悄悄取出藏在小蠻靴中的短刀,冷不防的忽施偷襲,左足踏住他背脊,提刀在他左腿右腿各戳一刀,笑道:「痛得厲害么?你說『還好』,那麼再多戳幾刀。」
韋小寶大駭,暗叫:「老子要歸位!」背上有寶衣護身,短刀戳不進去,腿上這兩刀也非重傷,卻已痛得他死去活來,想要施展洪夫人所教的第二招「小憐橫陳」脫身,一來先受傷,沒了氣力,一來這一招並未練熟,掙了一掙,想要從她跨下鑽到她背後,但行動太慢,身子甫動,屁股上又吃了一刀,只聽她格格笑道:「痛得厲害么?」
韋小寶道:「厲害之極了。公主武功高強,奴才不是你老人家的對手。江湖上的……好漢,大英雄,捉住了人,一定饒他性命。」公主笑道:「死罪可恕,活罪難饒。」蹲身便坐在他屁股上,喝道:「你動一動,我便一刀殺了你。」韋小寶道:「奴才半動也不動。」可是公主剛好坐在他傷口上,痛得不住呻吟。
公主解下他腰帶,將他雙足縛住,用刀割下他衣襟,又將他雙手反剪縛住,笑道:「你是我的俘虜,咱們來練一招功夫,叫做……叫做『諸葛亮七擒孟獲』。」滿清皇族人人對三國故事十分熟悉,《三國演義》她已看過三遍。韋小寶看過這戲,忙道:「是,是,諸葛亮擒孟獲七擒七縱,建寧主公擒小桂子,只消一擒一縱。你一放我,我就不反了。你比諸葛亮還厲害七倍。」公主道:「不成!諸葛亮要火燒藤甲兵。」
韋小寶嚇了一跳:「奴才不……不穿藤甲。」公主笑道:「那麼燒你衣服也一樣。」韋小寶大叫:「不行,不行!」公主怒道:「什麼行不行的,諸葛亮要燒便燒,藤甲兵不得多言。」見桌上燭台旁放著火刀火石,當即打燃了火,點了蠟燭。韋小寶叫道:「諸葛亮並沒有燒死孟獲。你燒死了我,你就不是諸葛亮,你是曹操!」公主拈起他衣服,正要湊燭火過去點火,忽然見到油光烏亮的辮子,心念一動,便用燭火去燒他辮尾。
頭髮極易著火,一經點燃,立時使燒了上去,嗤嗤聲響,滿屋焦臭。韋小玉嚇得魂飛天外,大叫:「救命,救命!曹操燒死諸葛亮啦!」
公主握著他辮根,不住搖晃,哈哈大笑,道:「這是一根火把,好玩得緊。」
轉眼之間,火頭燒近,公主放脫了手。韋小寶頃刻間滿頭是火,危急中力氣大增,挺頭往公主懷裡撞去。公主「啊喲」一聲,退避不及,韋小寶已撞上她小腹,頭上火焰竟然熄滅。公主雙手扑打衣衫上的焦灰斷髮,始覺小腹疼痛,又驚又恐,提足在韋小寶頭上亂踢。踢得幾下,韋小寶暈了過去。
迷糊中忽覺全身傷口劇痛,醒了過來,發覺自己仰躺在地,胸口袒裸,衣衫,背心,內衣竟然都被解開了,公主左手抓著一把白色粉末,右手用短刀在胸口割了一道三四分深的傷口,將白粉撒入傷口。韋小寶大叫:「你幹什麼?」
公主笑道:「侍衛說,他們捉到了強盜惡賊,賊人不招,便在他傷口裡加上些鹽,痛得他大叫救命,那就非招不可。因此我隨身帶得有鹽,專為對付你這等江湖大賊。」韋小寶但覺傷口中陣陣抽痛,大叫:「救命,救命,我招啦!」公主嘻嘻一笑,說道:「你這膿包,這麼快便招,有什麼好玩?你要說:『老子今日落在你手裡,要殺要剮,皺一皺眉頭的不是好漢。』我再割你幾道傷口,鹽放得多些,你再求饒,那才有趣哪。」韋小寶大怒,罵道:「他媽的,你這臭小娘……喂喂,我不是罵你,我……我不是好漢,我招啦,我招啦!」
公主嘆了口氣,要將鹽末丟掉,轉念一想,卻將鹽末都撒在他傷口之中,正色道:「我是建派掌門人,武功天下第一,擒住了你這無惡不作的大盜……」韋小寶道:「好,好,我是江洋大盜,今日藝不如人,給武功天下第一的建掌派掌門人擒住,有死無生。江湖上道得好:殺不過頭點地。在下既服了,也就是了。」公主聽他滿口江湖漢子的言語,與張康年等侍衛說給她聽的相同,心中就樂了,贊道:「這才對啦,既然要玩,就該玩得像。」
韋小寶心中「臭小娘,爛小娘」的痛罵,全身傷口痛入了骨髓,一時捉摸不到她到底是奉太后之命來殺死自己,還是不過模擬江湖豪客行徑,心想這臭小娘下手如此毒辣,就算不過拿我玩耍,老子這條命還得送在她手裡,忽然想起當日恐嚇沐劍屏這條計策頗有效驗,小姑娘們都怕鬼,當下強忍疼痛,說道:「老子忽然之間,又不服了。掌門老師,你如有種,就放了我,咱們再來比劃比劃。你要是怕老子武功高強,不敢動手,那就一刀將我殺了。我變了冤鬼,白天跟在你背後,晚上鑽在你被窩裡,握住你脖子,吸你的血……」
公主「啊」的一聲大叫,顫聲道:「我殺你幹什麼?」韋小寶道:「那麼快放了我!」公主道:「不放!死太監,你嚇我。」拿起燭台,用燭火去燒他的臉。
燭火燒在臉上,嗤的一聲,韋小寶吃痛,向後一仰,右肩奮力往她手臂撞去。公主手臂一動,燭台落地,燭火登時熄了。她大怒之下,提起門閂,又夾頭夾腦向他打去。韋小寶疼痛難當,害怕之極:「這次再也活不成了。」大叫一聲:「我死了。」假裝已死,再也不動。
公主怒道:「你裝死!快醒轉來,陪我玩!」韋小寶毫不動彈。公主輕輕踢了他一腳,見他絲毫不動,柔聲道:「好啦,我不打你了,你別死罷。」韋小寶心想:「我死都死了,怎能不死?狗屁不通。」
公主拔下頭髮上的寶釵,在他臉上,頸中戳了幾下,韋小寶忍痛不動。
公主柔聲道:「求求你,你……你……別嚇我,我……我不是想打死你,我只是跟你比武打架,誰叫你……誰叫你這樣膿包,打不過我……」突然覺到韋小寶鼻中有輕微的呼吸之聲,她心中一喜,伸手去摸他心口,只覺一顆心兀自跳動,笑道:「死太監,原來你沒死。這一次饒了你,快睜開眼來。」
韋小寶仍然不動,公主卻不再上他當了,喝道:「我挖出你的眼珠,教你死後變成個瞎鬼,找不到我。」拿起短刀,將刀尖指到他右眼皮上。韋小寶大驚,一個打滾,立即滾開。
公主怒道:「球小鬼頭,你又來嚇我。我……我非刺瞎你的眼睛不可。」跳將過去,伸足猛力踏住他胸口,舉刀往他右眼疾戳下去。
這一下可不是假裝,她和身猛刺,刀勢勁急,不但要戳瞎他眼睛,勢必直刺入腦。韋小寶雙腿急曲,膝蓋向她胸口撞去,拍的一聲,公主身子一晃,軟軟摔倒。
韋小寶大喜,彎了身子,伸手拔出靴筒中匕首,先割開縛住雙腳的衣襟,一站起身,便在公主頭頂上重重踢了一腳,教她一時不得醒轉,這才將匕首插入桌腿,轉過身來,將縛住雙手的腰帶到刃鋒上去輕輕擦動,只擦得兩下,腰帶便即斷開了。
他舒了一口長氣,死裡逃生,說不出的開心,身上到處是傷,痛得厲害,一時也不去理會,心想:「如何處置這臭小娘,倒是件天大的難事。聽她口氣,似乎當真是跟我玩耍,倘若是奉太后之命殺我,幹麼見我裝死,反而害怕起來?可是小孩子玩耍,哪有玩得這麼凶的?是了,她是公主,壓根兒就沒把太監宮女當人,人家死了好,活也好,她只當是捏死一隻螞蟻。」越想越氣,向她胸口又中一腳。
不料這一腳,卻踢得她閉住的氣息順了。公主一聲呻吟,醒了轉來,慢慢支撐著站起,罵道:「死太監,你……」韋小寶正自惱怒,伸手拍拍兩個耳光,當胸一拳,右足橫掃,公主又即跌倒。他跳將上去,倒騎在她背上,雙拳使如擂鼓,往好腿上、背上、屁股上用力打去,叫道:「死小娘,臭小娘,婊子生的鬼丫頭,老子打死了你。」公主大叫:「別打,別打!你沒規矩,我叫太后殺了你,叫皇帝殺了你,凌……凌遲處死。」
韋小寶心中一寒,便即住手,轉念又想:「打也打了,索性便打個痛快。」揮拳又打,罵道:「老子操你十八代祖宗,打死你這臭小娘!」
打得幾下,公主忽然嗤的一笑。韋小寶大奇:「我如此用力打她,怎麼她不哭反笑?」從桌腿上拔出匕首,指住好頸項,左手將她身子翻了過來,喝道:「笑什麼?」只見她眉眼如絲,滿臉笑意,似乎真的十分歡暢,並非做作,聽她柔聲說道:「別打得那麼重,可也別打得太輕了。」韋小寶摸不著頭腦,只怕她突施詭計,右足牢牢踏住她胸口,喝道:「你玩什麼花樣,老子才不上當呢。」
公主身子一掙,鼻中嗯嗯兩聲,似要跳起身來。韋小寶喝道:「不許動。」在她額上用力一推,公主又即倒下。韋小寶只覺傷口中一陣陣抽痛,怒火只熾,拍拍拍四下,左右開弓,連打她四個耳光。公主又是嗯嗯幾聲,胸口起伏,臉上神情卻是說不出的舒服,輕聲說道:「死太監,別打我臉。打傷了,太后問起來,只怕瞞不了。」韋小寶罵道:「臭小娘,你這犯賤貨,越是挨打越開心,是不是?」伸手在她左臂上重重扭了兩把,公主「哎唷,哎唷」的叫了幾聲,皺起眉頭,眼中卻孕著笑意。韋小寶道:「他媽的,舒不舒服?」
公主不答,緩緩閉上眼睛,突然間飛起一腳,踢中韋小寶大腿,正是一處刀傷的所在。韋小寶吃痛,撲上去按住她雙肩,在她臂上、肩頭、胸口、小腹使勁力扭。公主格格直笑,叫道:「死太監,小太監,好公公,好哥哥,饒了我罷,我……我……真吃不消啦。」
她這麼柔聲一叫,韋小寶心中突然一盪,心想:「她這麼叫喚,倒像是方姑娘在海船中跟我說情話的模樣。」怒氣大減,然而她到底打什麼主意,實是難測,於是依樣畫葫蘆,解下她腰帶,將她雙手雙腳綁住。公主笑道:「死小鬼頭,你幹什麼?」韋小寶道:「叫你別打壞主意害人。」站起身來,呼呼喘氣,全身疼痛,又欲暈去。
公主笑道:「小桂子,今天玩得真開心,你還打不打我?」韋小寶道:「你不打我,我又怎敢打你?」公主道:「我動不來啦,你就是再打我,我也沒法子。」韋小寶吐了一口唾沫,道:「你不是公主,你是賤貨。」在她屁股上踢了一腳。
公主「哎唷」一聲,道:「咱們再玩么?」韋小寶道:「老子性命給你玩去了半條,還玩?我現在扮諸葛亮,也要火燒藤甲兵,把你頭髮和衣服都燒了。」公主急道:「頭髮不能燒……」嘻嘻一笑,說道:「你燒我衣裳好了,全身都燒起泡,我也不怕。」
韋小寶道:「呸,你不怕死,老子可不陪你發顛。我得去治傷了,傷口裡都是鹽,當真好玩么?」這時才相信公主並無殺害自己之意,將她手上縛著的腰帶解開。
公主道:「真的不玩了?那麼明天再來,好不好?」語氣中滿是祈求之意。韋小寶道:「要是太后和皇上知道了,我還有命么?」公主慢慢起身,道:「只要我不說,太后和皇上怎會知道?明天你別打我臉。身上傷痕再多也不打緊。」韋小寶搖頭道:「明天不能來。我給打得太厲害,一兩個月,養不好傷。」公主道:「哼,你明天不來?剛才你罵我什麼?說操我的十八代祖宗。我的十八代祖宗,就是皇帝哥哥的十代祖宗,是皇阿爸的十七代祖宗,太宗皇帝的十六代祖宗,太祖皇帝的十五代祖宗……」
韋小寶目瞪口呆,暗暗叫苦,突然靈機一動,說道:「你不是老皇帝後的,我罵你的祖宗,跟皇上、老皇爺、什麼太祖皇帝、太宗皇帝全不相干。」公主大怒,叫道:「我怎麼不是老皇爺生的?你這死太監胡說八道,明天午後我在這裡等你,你這死太監倘若不來,我就去稟告太后,說你打我。」說著捋起衣袖,一條雪白粉嫩的手臂之上,青一塊,黑一聲,全是給你扭起的烏青。韋小寶暗暗心驚:「剛才怎麼下手如此之重。」
公主道:「哼,你明天不來,瞧你要命不要?」
至此情景,韋小寶欲不屈服,亦不可得,只好點頭道:「我明天來陪你玩便是,不過你不能再打我了。」公主大喜,說道:「你來就好,我再打你,你也打還我好了。咱們江湖上好漢,講究恩怨公明。」韋小寶苦笑道:「再給打一頓,我這條好漢變成惡鬼了。」
公主笑道:「你放心,我不會當真打死你的。」頓了一頓,又道:「最多打得你半死不活。」見他臉色有異,嫣然一笑,柔聲道:「小桂子,宮裡這許多太監侍衛,我就只喜歡你一個。另外那些傢伙太沒骨氣,就是給我打死了,也不敢罵我一句『臭小娘,賤貨……』」學著他罵人的腔調:「婊子生的鬼丫頭,從來沒人這樣罵過我。」
韋小寶又好氣,又好笑,道:「你愛挨罵?」公主笑道:「要像你這樣罵我才好。太后板起臉訓斥,要我守規矩,我可就不愛聽了。」韋小寶道:「那你最去麗春院。」心想:「你去做婊子,臭罵你的人可就多了。老鴇要打,嫖客發起火來,也會又打又罵。」
公主精神一振,問道:「麗春院是什麼地方?好不好玩?」韋小寶肚裡暗笑,道:「好玩極了,不過是在江南,你不能去。你只要在麗春院里住上三個月,包你開心得要命,公主也不想做了。」公主嘆了口氣,悠然神往,道:「等我年紀大了,一定要去。」
韋小寶正色道:「好,好!將來我一定帶你去。大丈夫一言既出,死馬難追。」他這句「駟馬難追」總記不住,「什麼馬難追」是不說了,卻說成「死馬難追」。
公主握住他手,說道:「我跟那些侍衛太監們打架,誰也故意讓我,半點也不好玩。只有昨天皇帝哥哥跟我比武,才有三分真打,不過他也不肯打痛,扭痛了我。好小桂子,只有你一個,才是真的打我。你放心,我決計不捨得殺你。」突然湊過嘴去,在他嘴唇上親了一親,臉上飛紅,飛奔出房。